[波蘭自助] Auschwitz集中營內被壓迫者的語言

(攝於Auschwitz集中營入口不遠處。)



我曾和朋友說德國轉型正義做得很好,柏林市中心處處能見到被直接攤開的血腥歷史,從納粹的各種暴行到東德共產極權的各式非人道鎮壓都毫無遮掩地散在各大博物館或展示廳,波慈坦車站與布蘭登堡大門中央處那矗立了一整片的猶太紀念碑更是象徵性的對屠殺猶太歷史之道歉。

可是位於壓迫者和被壓迫者的位置在事件結束後所展示出來的內容終究不同,在德國柏林Sachsenhausen集中營內,我看見混合了各種殘酷折磨、無理勞動和人體實驗的血淋淋,每一件暴力都令人不寒而慄,不過在那裏的敘事語言是一種中立、保持了距離態度式的歷史重述。

參觀位於波蘭的Auschwitz集中營時,則無處不教人體認情緒性的沉痛和傷痛。


(在集中營四周拉起的通電鐵絲網,此防止集中營內勞工逃跑的手段其實已與多數監獄無異)

Auschwitz內那些被屠殺的猶太人、戰俘與吉普賽人在Auschwitz展示廳中不是一組組歷史紀錄中的數字,而是活生生的、可以讓人想像其面貌與生活的被謀殺者 (說到謀殺,挑個英文導覽用字來比較,波蘭Auschwitz幾乎全使用murder來敘述集中營內的暴行,德國集中營的導覽卻選擇了相對中性的kill來陳述)。

Auschwitz陳設了好幾個「遺物」展示櫃,其中包括猶太人打包帶進集中營內卻再也沒拿回過的手提箱、成千上萬被屠殺猶太人的眼鏡、鞋子,與其他曾經屬於他們「原本正常日常」的生活用品。


(成千上萬雙曾經被囚禁於此的猶太人所遺留之鞋)

因曾受擠壓而扭曲了邊緣的手提箱上還寫著一個個猶太人的名字住址,令人感受到的不只是集中營被害者的生前畫面,還包括了他們最初入集中營中天真以為能夠拿回自身物的原初希望。


(入集中營時猶太人所攜皮箱。無論是財物、紀念品如照片,或日常用品,曾經在這些手提箱內的便是入營前猶太人們倉促打包,被視為在他們生命中最為重要與需要之物件。直到最後無論這些手提箱、箱內的一切,甚至是手提箱擁有者的生命都沒再完好地出過集中營)

猶太人在手提箱上一筆一畫寫下名字時的希望和想像從未實現,二戰歷史的現實是猶太人被奪走了性命、希望和生活。在二戰當時背景下,這些受害者喪失的還有對歷史事件和暴力的詮釋權,與在被以種族分化了人等優劣一扭曲價值觀下的人權。

Auschwitz導覽員說,曾有群青少年在參觀過程問他最黑暗的酷刑紀錄在哪裡,他和青少年群溝通了一陣子,才知道青少年以為會在集中營中看見類中古世紀私動酷刑的煉獄紀錄,導覽員說,集中營內從來不存在什麼中世紀煉獄般折磨人的酷刑室,在集中營內所有的強迫對德國工廠貢獻勞動和制度本身便是暴力和惡意的具現。


(Auschwitz集中營主區的11號房,雖說這裡沒有中世紀酷刑,但11號房內的地窖確是專供折磨人所用。在11號房內有許多窄小、且僅開五公分左右正方形大小呼吸窗的囚室,囚室內有時一關就是四人,在狹擠空間內,同關一間的人晚上根本無處可坐或躺著入眠,得被迫站著,在此惡劣的環境下白天仍得上工。11號房旁另佇立「死亡牆」,許多人在死亡牆前被處決。)

導覽員同時表示:「在二戰時期的背景下,當時的價值觀和現代完全不同。德國與納粹所有如今看來是暴行的行為,在二戰中卻被視為正常制度與程序。在掛帥以民族主義思想和納粹領軍之下,所有對猶太或對集中營內戰俘的行為從來不是種違反人權的異常。」


(照片為集中營主區,這些過去用來關人的一間間宿舍建築如今內部多數已重新改建成展覽廳)

除了遺物展示櫃,更讓人窒息的還有「頭髮展覽廳」。

Auschwitz某間展示廳內放了一個長過15公尺、高約3公尺的展示櫃,滿盈一束束紮起的頭髮,捲的直的脫離了人體後乾枯著死亡的一尾尾髮彼此交錯堆疊外,這展示櫃中再無它物。

這些頭髮多半是從女性戰俘與女性猶太人頭上剃下來的 (其中也不乏男性或孩童,但我記得要超過一定長度才會被拿來使用,其中多數老婦或帶孩子的婦女在剃髮後便因被判斷缺乏勞動力而直接遭送進毒氣室謀殺,她們在集中營內甚至沒有活過48小時),被拿來做為編織襪子與衣物的原料,在頭髮櫃旁也陳列了由這些髮編織而成的衣物。


(曾戴在集中營亡者身上的眼鏡。頭髮展示廳內禁止拍照,故此處沒有照片。)

Auschwitz導覽員在導覽過程中反覆強調:「一旦被送入集中營,這些人便再也沒有名字,剩下的只是身上烙印的一組組數字。所有軍官都用數字喊他們,他們成為一群純粹提供勞動力和被剝削身上一切可利用資源的動物,而不是人。」

這些帶有情緒的怵目驚心在德國集中營沒有出現過。


(Auschwitz集中營第二營區。比起主營區,第二營區內遺留的建築物較不完整,但第二營區內某些於二戰後期所建的設施曾經較、較完備。集中營內的俘虜除被迫於營區內勞動外,有些也成為當時一些企業的勞動者,直到二戰後期,集中營管理者發現這些俘虜人數不再「隨時能夠大量補充」,但外部企業仍須一定勞動力時,便對集中營內設施稍作改善,以維持其體力與降低死亡人數。所有集中營門口那句欺人且諷刺的「勞動帶來自由(Arbeit macht frei)」在這一層面上成了另一種譏諷:再荒腔走板的歧視與剝削有時仍舊替經濟發展與資本主義所服務,無人權的勞動者唯一所剩的談判或翻身價值僅止其所能帶來之產值)

然而,Auschwitz也展示了在柏林Sachsenhausen集中營中未曾出現的自我犧牲與善意。Auschwitz監獄內的18號地窖曾經關過一名天主教神父,該神父並非被德軍主動選入監獄受死,而是自願代替另一名受刑人入獄,在獄中他亦多次替其他受刑者禱告。


(地窖內一束悼念用的花,為改建成博物館後後人所擺放。)

Auschwitz導覽員在導覽結束後問大家參觀後是否學到了什麼,接著說:「有名集中營內的生還者被訪問時,說他不認為自己學到了任何東西,他在集中營內僅看見無止境的人性惡意。」

這位波蘭導覽員離開前說:「這些傷害他者與壓迫其他族群的惡意不僅在集中營與二戰歷史傷痕中,它們其實一直都在反覆以不同形式或深或淺地循環。我希望來這裡參觀過集中營的每一個人都記得這一點,也感謝你們撥時間親眼看過集中營所殘留的一切,我希望也相信在導覽過後,二戰的德軍大量的屠殺對你們不再只是歷史課本上平面的寥寥數頁,而是一場悲傷的真實。」

國境內呈現的轉型正義、那一定程度上無畏地揭示自身國家歷史性錯誤之姿態,或德國前總理在華沙猶太起義紀念碑前極出名的「華沙之跪」,這些都是道歉與嘗試性補償,但即使不是民粹與集權式地試圖用各種手段來遮掩國家存在過的醜惡,仍不可能徹底消弭曾經被納粹引出的巨大惡意和受難者記憶
(對於德國在納粹垮台後的態度,此處暫時省略二戰後歐洲對德國施壓,和國際局勢之間權勢角力與妥協的討論)

P.S. Auschwitz作為最大的集中營,其中的資料相當多,專以人體實驗嘗試人種與基因改良、有「死亡天使」之稱的醫生Josef Mengele也在此待過。
但此篇記錄比起介紹式遊記,更貼近我在參觀Auschwitz後,對被壓迫者(波蘭)與壓迫者(德國)在重述二戰歷史傷痕時不同再現政治之部分感受。
以上所述之物絕對不足構成Auschwitz內全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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